2015年3月1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深化電力體制改革的若干意見》(中發〔2015〕9號文)印發已近四年，除“中長期交易為主，日前短期交易為補充”的電力市場“云南模式”逐漸成熟、東北調峰服務市場建設卓有成效并已全國推廣外，改革效果總體不如預期，筆者的電改評論也已停筆多時。近日讀到原國家體改委副主任、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會長、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會長高尚全先生在2018年10月24日《人民日報》理論版上發表的《新時代的改革方法論》一文，頗有感觸。作為多年思考的一個總結，結合高先生的觀點和本人的研究經歷，談一談對電力體制改革方法論的認識，以及體制改革與科技創新的區別，以期對繼續堅持者有所啟示。

一．電力體制改革的關鍵是生產關系的調整，而非科技創新

與別的商品市場不同，電能商品的生產、傳輸和消費必須通過電力系統(由發電、輸電、變電、配電、用電設備及相應的輔助系統組成的物理網絡)來進行，其特點包括：

電能與國計民生密切相關，屬基礎性產品;

電能難以大量儲存，發用必需實時平衡;

電力系統的暫態過程極為短暫，以光速傳播

市場經濟體制和物理網絡的并存，使得電力市場變成一個高度復雜的“工程—經濟”耦合問題。電力市場改革本質上是生產關系的調整，改的是電力行業的經濟關系，變的是市場主體的經濟行為(即“改人”)，而技術僅僅只是作為支撐手段。電力市場的核心問題也是發、用電權(最后通過調度計劃權實現)的競爭與分配和電費如何結算(市場福利如何分配)的問題。因此，電力市場改革雖然屬于“技術密集型”的改革，本身卻不是技術上的革新(生產力進步)，而屬于經濟體制改革的一部分。拋開復雜技術的表象，電力市場改革應被理解為“復雜技術約束條件下的經濟體制改革”。電力市場改革過程屬于一種政治過程(Governmental Process)，主要并非學術問題，更非科技創新。

當前電力現貨市場建設成為各方關注的熱點，其理論基礎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提出的實時電價(Spot Pricing)。在實際電力市場中，實時電價一般由安全約束機組組合(SCUC)、安全約束經濟調度(SCED)等短期運行優化模型求出，將每個時段對應于功率平衡約束的影子價格(或邊際價格)提出作為該時段的市場統一出清價格。由于涉及復雜的電力系統物理約束條件，“現貨”被認為是電力市場的“核心技術”。其實學過本科《電力系統分析》課程的讀者都知道，電力系統經濟調度有個經典的等耗量微增率(即每增加單位功率時燃料耗量的變化)準則，是根據高等數學中約束極值問題(即拉格朗日乘子法)推導而得。在不考慮網絡損耗的情況下，按耗量微增率相等的原則來分配多臺發電機組的功率時，可使系統總的燃料消耗最小。雖然國外電力現貨市場考慮技術約束十分復雜，但卻并未脫離這個基本原理，只不過把機組耗量曲線變成自由申報的報價曲線。如果要同時反映電價隨時間和位置的不同(即節點電價)，也只需采用安全約束經濟調度(SCED)模型計算而得。

實際上，筆者2000年的博士學位論文《基于改進拉格朗日松弛法的電能成本分析》(點擊查看)就已揭示了時序電價(即現貨價格)的基本原理，并編寫了機組組合和經濟調度程序。只是由于當年的優化算法是基于C++語言自己編寫的，考慮安全約束有一定的困難，故未納入模型，但基本原理是不變的。由于軟件技術的發展，當前的優化模型一般基于CPLEX等商業優化軟件求解，實現起來更加便捷(實際自己做的工作只是填寫模型參數，然后直接調用優化引擎來求解)，而這些商業優化軟件都是國外軟件公司生產的(例如CPLEX是IBM公司的產品)，更談不上什么核心技術自主創新。對于“現貨”的作用和缺陷筆者也早有明確分析，無需將其優點無限夸大。

二．科技創新可以天馬行空，體制改革必須堅持問題導向

堅持問題導向是十八大以來黨中央治國理政的鮮明特色。習近平總書記反復強調，要堅持問題導向，堅持底線思維，把問題作為研究制定政策的起點，把工作的著力點放在解決最突出的矛盾和問題上。

《新時代的改革方法論》

堅持問題導向，摸著石頭過河。改革開放是一項前無古人的偉業，沒有成熟的經驗可以借鑒。在黨的領導下，全國人民上下一心，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通過摸索不斷破解前進中的問題。經過十幾年的艱辛探索，我們黨明確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一經濟改革目標。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同樣是一項沒有先例可以仿效的系統工程，仍需要在摸索中前進。堅持問題導向，摸著石頭過河，也是最為重要的改革方法論之一。

人民論壇雜志社總編輯賈立政先生在2017年9月14日《人民日報》理論版上發表的《在堅持問題導向中開創事業發展新局面》一文中提出：“黨的十八大以來，在改革發展穩定、內政外交國防、治黨治國治軍等方方面面，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堅持問題導向，扭住深層次矛盾和重點難點問題持續發力、精準發力。5年來，正是以化解矛盾、解決問題為目標任務進行開拓性、創造性工作，才解決了許多長期想解決而沒有解決的難題，辦成了許多過去想辦而沒有辦成的大事，使黨和國家事業發生歷史性變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取得重大成就。”

云南與東北電力市場建設的初步成功，也都是堅持問題導向的結果。

據昆明電力交易中心總經理楊強先生介紹，“十二五”期間，瀾滄江、金沙江流域大型梯級電站集中投產，全省發電裝機年均增速高達17%，但同期全省全社會用電量年均增速僅8%，2015年更是出現了自改革開放以來的首次負增長，供大于求的矛盾日益突出。在裝機快速增長和用電增速放緩的雙重壓力下，云南自2013年開始出現棄水，火電利用小時也從2013年的3260小時逐年下滑至2016年的1264小時，火電企業經營舉步維艱。回顧當時電力行業所面臨的困境，一方面省內工業企業大量停產，開工率持續走低;另一方面電力無法消納，電廠只能選擇棄水或停機。形勢所迫，云南電力行業在全國率先開展電力市場化改革。

根據中央精神，2014年汛期開始，云南省率先在電力領域推行市場化改革，2015年11月，云南省成為全國首批電力體制改革綜合試點和輸配電價改革試點。在沒有任何一個成熟模式可以借鑒的情況下，各方始終以大局為重，通過招募組建成立了多股東電力交易機構和電力市場管理委員會，把各方最大限度地團結在改革的旗幟下。在不懈努力下，云南電力市場形成了“電量穩步增長，電價保持穩定”的良好態勢。

東北電網是國家電網統一管理、統一調度的區域電網，覆蓋遼寧、吉林、黑龍江省及內蒙古東部地區。近年來，東北地區新增火電機組基本都是供熱機組;現有的一批600MW 純凝火電機組也打孔抽氣改供熱，其結果是造成東北電網熱電機組在火電機組中的占比連年升高，已經達到64%，吉林省的熱電機組占比已超過80%。在冬季供暖期，全網供熱機組基本上全容量運行，純凝火電機組大量停機，系統調峰能力嚴重下降。2015年春節期間，東北全網單機供熱電廠達到26座，個別低谷最困難時段，全網風電只能全部停發，棄風限電總量中的70%是由系統缺乏調峰能力導致的。盡管熱電機組供熱與發電調整能力之間的技術沖突是造成東北電網電力調峰矛盾的直接原因，但更實質的則是各類電源之間爭奪有限的發電空間;不僅僅是技術問題，更是利益分配問題。對此問題，傳統的計劃模式下的電力調度模式已不完全適用，必須采用市場化的手段調整利益分配。(參見“劉永奇，張弘鵬，李 群等. 東北電網電力調峰輔助服務市場設計與實踐. 電力系統自動化，2017年第10期”)。

作為國家電力體制改革專項試點，調峰(輔助)服務交易自2014年10月1日在東北地區啟動。東北調峰服務市場體現公平、自愿的原則，并實現全電網調峰成本最低。根據火電機組調峰深度的不同，采用“階梯式”補償及分攤機制，按照非線性比例“多減多得、少減多罰”的原則加大獎罰力度，以激勵發電企業加大提供調峰服務的意愿。

僅2017年，在市場價格機制引導下，東北全網88座直調大型火電廠中就有86座低谷荷率減到過50%以下，73座減到過40%以下，新挖掘火電調峰潛力300萬千瓦以上，全年機組應急啟停次數達到105次，大大緩解了東北電力調峰困難局面，減輕了調度壓力，保障了電力系統安全穩定運行。另外，緩解了熱電矛盾，提升了東北冬季供熱可靠性;優化了發電結構，減少了棄風、“棄核”。實現了調峰資源的更大范圍的優化配置;帶動了火電靈活性改造，逐步實現熱電解耦。當前，東北能源監管局在系統總結前期電力輔助服務市場運行經驗基礎上，結合東北電力運行中出現的新情況和新問題，印發了新的輔助服務市場運營規則并啟動了模擬運行。增設旋轉備用交易品種，實現輔助服務市場“壓低谷、頂尖峰”全覆蓋，并對對原有深度調峰補償機制進行了完善。

實踐證明，只有堅持公平、公正，真正解決問題的電力市場機制才有生命力，才能得到廣大市場主體的支持，堅持問題導向也是電力體制改革的首要原則。

解惑

三．科技創新可以適度超前，體制改革必須正確處理改革、發展、穩定的關系

《新時代的改革方法論》

堅持正確處理改革、發展、穩定的關系。改革是經濟社會發展的強大動力，通過改革形成有效的體制機制是經濟社會發展的根本保障，從長遠來看也是確保社會穩定的根本保障。同時，發展和穩定也為深化改革提供了良好環境和基本條件。正確處理改革、發展、穩定的關系，適時有序推進改革開放，把改革的力度、發展的速度和社會可承受的程度統一起來，在保持穩定的前提下推進改革和發展，通過改革和發展促進社會穩定，這是改革開放取得成功的重要經驗和方法論。

云南電力市場改革正是正確處理改革、發展、穩定的關系的好例子。

“對改革進程中已經出現和可能出現的問題，困難要一個一個克服，問題要一個一個解決，既敢于出招又善于應招，做到‘蹄疾而步穩’。” 昆明電力交易中心總經理楊強先生認為，用這句話來形容云南電力市場的建設之路最為貼切。

2014年，云南邁出電力市場化改革的第一步，當時針對汛期水電富余和工業開工不足的兩大痛點，推動214家重點工業企業與9家水電廠開展汛期富余水電交易，成效明顯;2015年，交易周期擴展到全年，還開展水火發電權轉讓交易;2016年，云南電力市場正式確立“中長期交易為主，日前短期交易為補充”的市場模式，全省全部大工業用戶全電量放開參與市場，并率先引入日前電量交易。

2017年至2018年，云南重點解決市場效率提升的問題，創新設計了連續掛牌、雙邊合同互保、用戶側合約轉讓等交易品種，鼓勵市場主體按“基準價格+浮動機制”簽訂雙邊合約，以規避價格波動風險。2017年交易電量703億千瓦時，2018年交易電量850.99億千瓦時，同比增長21.03%;全省西電東送電量完成1380.5億千瓦時，較年度計劃增送265.03億千瓦時;全網發電量2804.5億千瓦時，同比增長超過12.89%，綜合減少棄水328億千瓦時，全網清潔能源發電量占比93%。

進入“十二五”以來，隨著電力產能明顯供大于求的階段性矛盾突出和西南棄水問題久治未愈，關停云南省內火電機組的呼聲不絕于耳。為此，云南首次引入火電長期備用補償機制，每年提取并分配火電長期備用補償資金20億元左右，在火電發電平均利用小時僅1200小時左右的情況下，實現火電企業整體不增虧，創造性地解決了火電長期備用的設備運維和基本生存問題。

一些人認為，各地實施電改以來基本表現為電價下調，改革“就是一味降價，對發電企業不公平”。云南改革各方都充分認識到，不合理的低價一方面直接惡化發電企業的經營環境，另一方面也將導致部分用戶過度依賴用電成本的下降，而不利于用戶核心競爭力的提升。因此云南設置了長協價格運行的綠色區間，處于區間范圍內時價格完全由市場自主形成，2017年云南絕大部分發電企業實現盈利或減虧，發電與用電行業共同實現健康可持續發展。

通過電力市場化改革，有效激發了實體經濟活力，為云南工業經濟轉型升級起到了重要支撐作用。統計顯示，2017年主要用電行業平均開工率58.2%，同比增長7.1個百分點;2018年全年平均開工率進一步增加至61.42%，同時實現了發電量逐年增加、棄水電量逐年減少。

云南綠色優質的電力資源和完善的電力市場機制，還吸引眾多清潔載能企業紛紛落戶云南，為云南省布局水電鋁材一體化、水電硅材一體化產業鏈，全力打造世界一流的“綠色能源牌”創造強力支撐。在新動能的帶動下，云南電力工業再次駛入發展快車道，電力占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的比例由2014年的14.4%逐年增加至2018年前10月的20.6%，并有望在2020年成為云南第一大支柱產業。

在開展省內市場建設的同時，云南充分發揮南方電網大平臺的優勢，配合廣州電力交易中心建設了跨省跨區交易市場，按照“計劃+市場”的模式，實現云南優質電力資源在更大范圍的優化配置。

由于電力體制改革主要是“改人”，因此要充分考慮各方的訴求，爭取各方的理解和支持，培育市場主體，實現互利共贏和穩步發展。任何急于求成和浮躁冒進的舉動都是有害的。

《新時代的改革方法論》

黨的十八大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堅強領導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在新時代繼續全面深化改革，要求改革方法論實現新的創新和發展。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既繼承實踐已經證明行之有效的改革方法論，又探索形成符合新時代特點和要求的改革方法論。

新時代改革方法論的新創新和發展包括：既先行先試、先易后難，又統籌謀劃、協同推進;把頂層設計和基層探索緊密結合起來;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推進改革;以釘釘子精神狠抓改革落實;等等。

電力市場的設計、運營和監管涉及電力系統工程、(微觀)經濟學、博弈論、金融學、管理學等多學科知識，既要懂得電能生產、傳輸和消費的物理過程，又要深諳經濟管理的基本原理。雖然與電力系統工程技術緊密相關，但電力體制改革主要還是社會科學問題，改革決策者必須以社會科學的思維方式來思考問題。鄰國日本的電力市場改革專家委員會主要由經濟學、法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工程學等學科的專家教授組成，我國則有黨中央的集中統一領導及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的頂層設計和統籌協調(集中體現于中發〔2015〕9號文)。具體改革方案執行者應堅定不移地貫徹落實黨中央的重大決策部署，并以新時代的改革方法論推進改革的深化和發展，勿把體制改革當作科技創新，切實防止“改而不革”的表面文章。